“五四”运动以来对儒家不间断的批判,导致人们对传统的怀疑,我们的文化似乎已无所归依;也使一些人诅咒前人对传统文化的否定,认为他们令我们的民族失去了“根”;也有人欢迎,这显示中国出现了“信仰空白”,洋教神学有了大显身手的余地———坦率地说,我都不赞成。
当前在文化领域,特别是道德问题上 ,有许多令人不敢苟同的论调,诸如道德沦丧,人心不古,乃至呼唤儒教回归,宗教救世之类。这除了形而上学的方法论作怪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有些论者,对我们民族的文化道德究竟是什么,并不那么客观清醒。
中国的世俗道德体系,涉及到三个方面:第一,道德是怎样产生的;第二,维系和提高道德的基本途径是什么;第三,这些道德都包括些什么具体内容。近现代变动最大的部分,像“三纲五常”之类,大约是无论如何努力也不可能召唤回来了,因为它们所反映的封建主义关系已经被完全根除了。但传统道德所体现的人本主义精神,却一贯地深蕴在我们民族的文化意识中,包括“五四”在内的历次革命,不但没有被打倒,或许正是这种精神的一种爆发。
从道德产生的人本主义原因,以及维系和提高道德的渠道来说,传统文化给出的答案有两个,一个是与社会有关,一个与人性有关。二者都建立在人本主义的理念上。
首先看与社会有关的答案。这也有两种,其一可称作人民生活条件决定论,是古人解决道德问题的普遍见解,而以管仲所谓“仓廪实则知礼义,衣食足则知荣辱”最有代表性。“礼义”属伦理规范,“荣辱”属道德范畴。要维护正常的社会伦理和良好的道德准则,必须以国家和人民的富足为大前提。在这里,人的生存和温饱是决定伦理道德水平的关键因素,上帝没有用,单纯的说教也没有用。
在正常的社会条件下,人民富裕,加上分配公平,是维系良好的伦理关系和高尚道德的前提;而高尚的道德和良好的伦理关系,往往反映在争取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正义的斗争中,都与是否信仰宗教无关。
另一种可称社会制度决定论。这出在著名的《礼记·礼运篇》中。其所谓“天下为公”的“公”,指的是财产公有制;其所谓“大同”,则指社会的公正平等。在这样的社会里,人际间的伦理关系自然良好,每个人的道德情操也自然是高尚的。因此,作为制度化的伦理和用于教化的道德,无须存在,更用不着神灵的利诱和恐吓。然而,“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是起”。“天下为家”是指私有制的兴起,由私有制而产生国家机器、规章制度,有了规范社会关系需要,于是伦理道德也就应运而生了。就此而言,伦理道德是私有制的产物,与宗教和上帝也全无关系。《老子》有类似的意见:“大道废,有仁义。智惠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这也说明,道德说教是“家天下”中各私其私的表现,是对“大道废”导致伦理败坏的反应。
其次是与人性论有关的答案。这是儒家的另一个重要观点:道德不但为社会所需要,而且是出自人的自然本性。这自然本性或善或恶,其来自人的本能,则是同样的。因此,在儒家那里,没有什么“原罪”,也无须上帝的“救赎”,唯有“人性”的考量。
“人性论”的早期代表,当是孟子、告子和荀子。告子的名言,一曰“食、色,性也”,二曰“生之为性”。求生,而且要生活得更好,这就是人性。而生的基本前提,是食与色;“食”是维系当前生命的前提;“色”是生产生命,令种族繁衍的保障。就此而言,维护生命的需要,解决实际的民生问题,那就是善,反之就是恶。所谓“民以食为天”,“食”是支配人们行为的第一内驱力。
告子的这一思想,为荀子所继承,但他作了负面的推演:这种“生之为性”是恶,而不是善。因为人们若完全依凭自己的自然本能去追逐“食”、“色”,那将与动物无有区别;由此造成的放纵和贪欲,对社会秩序和人际关系会造成极大的伤害和破坏,所以必须给以后天的教育和法治:此中“礼义”就是带强制性的伦理道德规范。他的基本观点是:“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
荀子的“性恶”说可能是针对孟子的。孟子是“性善”说的奠基人,他的基本观点是,“人之性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他认为,恻隐、羞恶、恭敬(辞让)、是非等,均属“善”的心理,乃是派生“仁义礼智”等伦理道德的自然属性,称作善的“四端”:“人之有四端也,犹其有四肢也”,与四肢同样地生而有之。至于“恶”或善恶混杂,主要是后天环境使然:“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殊尔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也”———人们之所以有时懒惰,有时凶暴,并非人性有别,而与收成好坏有关系。因此,孟子不但重视后天教育,同样看重民生问题。
人性论在中国哲学史和伦理学史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有各种各样的主张,他们的共同点,是决不启用上帝或其它神灵解释和解决道德问题。
儒家的这类思想,是否属于“经济决定论”,这里不论。但它绝对不是“文化决定论”,也不把宗教视为治家理国的根本手段。《论语》中有段著名的对话:“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这大体表达了儒家在信仰鬼神还是解决人事问题上的基本态度:人事第一,鬼神次之;重要的是认识如何好好的“生”,而不是设计死后如何。为什么?《左传》记一个叫史嚣的话,可以作为回答:“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是听人民的,还是听神灵的,这是国家兴亡的一大标识。所谓“不问苍生问鬼神”,是诗人塑造的昏君形象。“事人”中既包括解决社会的物质文明问题,也包括解决人的精神文明问题,核心是依靠人,而不是依靠神。儒家传统缺乏“终极关怀”,不是缺陷,而是优点,因为总体上,它反对用虚妄的莫须有愚弄活人。
相对西方某些国家宣称自己以宗教建国,以宗教立宪,新中国则继承和发展了人本主义的传统,依人民的意志建国,依人民的意志立宪,共和国的一切权力属于人民。当前的改革开放,把“以人为本”作为立足点,“为人民服务”为根本宗旨;执政党把忠诚地依靠人民大众,为人民谋福利,当作力量的唯一源泉。信教者和不信教者,统属人民,享同样权利,尽同样义务,承担同样的社会责任和历史使命;信不信教,应该完全成为个人的私事,得到平等的保护和尊重;但在国家决策上,没有上帝和神灵的位置。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民族的优秀文化及其伟大的力量,只有在近现代的革命和建设的艰难历史中,才能被真正发现。(杜继文/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员 原题:这样看待道德建设问题,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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