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不能放过必须一起面对的灾难,而回过头来自相冲突。
如果不同的文明必然导致你死我活的冲突,那么,我们的心灵早已是一个寸草不生的战场。
对于文明之间的差异,不应该仅仅是宽容和理解,更应该由衷地喜悦。
如果将来哪一天,世界各地都成了唐诗宋词的世界,这将是人类文明的不幸,也将是中华文明的不幸。
美国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亨廷顿在十几年前提出的这个理论,至今影响巨大。他认为,自从“资本主义阵营”和“共产主义阵营”的冷战结束之后,原有的两半划分已不存在,因此世界需要新的划分法。他认为应该从固有文明来划分,并在众多的文明中,确认新世纪将会由西方文明、中华文明和伊斯兰文明唱主角,构成21世纪世界的冲突图谱。
他的这种划分,为突然失去“地图”的世界提供了一张简明“地图”,后来似乎又被“9.11”事件所证实。但也有不少学者指出,这类冲突事件正是他的理论诱发出来的。
我对“文明冲突论”,从一开始就十分怀疑
“文明冲突论”在中国也快速流行,因为它肯定了中华文明从古至今的重要地位,更设想了新世纪的三大主角。中华文明和中国文化,很久以来没有被外界如此看重,这让不少中国文化人产生了一种愉快感。很多年轻人更是摩拳擦掌,准备参与21世纪“三岔口”式的打斗,而且信心满满地预计中华文明极有可能成为擂主。这种想法,又与我们谋求中华文明全面复兴的宏伟意愿合在一起,一下子成了一种强烈的文化意志。
但是,我对这个理论从一开始就十分怀疑。我认为,世界各大文明之间,融合的事实远远超过冲突的事实。只要是文明,互相之间一定有共同的语言,也有共同的敌人。人类不能放过必须一起面对的灾难,而回过头来自相冲突。
亨廷顿如此强调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冲突,在我看来是以一种西方本位主义的立场在防范着其他文明。它把中华文明在冲突中的地位大大抬高,实际上是把中华文明看做主要对手。正如德国学者哈拉尔德·米勒所说,这个理论背后隐藏着两个基本词汇,那就是“我们”和“他们”。米勒认为,人类历史上一切简单化的理论总是会让人们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最后才会让人们摆脱。
我不希望这个代价要让中华文明来支付。作为一个中国人,曾经非常熟悉“阶级斗争论”,这五个中国字的组合模式,与“文明冲突论”完全一致,这更引起我的警惕。阶级和阶级斗争不是不存在,但“阶级斗争论”却把一切偶然现象上升为必然,把一切片断事件扩大为整体,把一切变动状态固定成为永恒,把一切争取和解与融合的努力批判为投降,结果,诱发了巨大的历史灾难。
“文明冲突论”,是否也是如此呢?
为此,我们需要对世界文明的现状进行系统考察。我本人从20世纪末到21世纪初延续不短时间的游历考察,至少有一半动机是针对“文明冲突论”的。作为考察成果,我在《千年一叹》一书中反复强调自己亲眼见到的人类危机,例如自然灾害、生态恶化、核竞赛、恐怖主义、人口爆炸,没有一项由哪个文明单独制造,又可以由另外一个文明单独解决。更多的冲突发生在同一个文明系统之内。考察结束至今的五年中,人们已经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人类遇到或将要遇到的重大灾难,包括生态危机、能源危机、海啸、SARS、禽流感、恐怖主义、核竞赛,进一步证明了我的考察结论。
有些冲突,看上去发生在两个文明之间,但细加分析即可发现,其中并不包含文明意义上的对峙。我在游历考察的长途中也遇到过很多有不同文明背景的朋友,他们与我有生活方式上的差异,但是对于天下的是非善恶,又有几乎完全一致的立场。他们的眼神,至今还是我读解人类文明的课本。
不妨以小喻大
对于“文明冲突论”,我们可以缩小范围来设想一种有关文化心理的恶化过程。譬如,在一个居民社区里,长期居住着祖籍属于山东、四川、广东三地的居民。他们早就生息与共,互相通婚。社区里出现过一些流氓斗殴和盗窃的事件,也都一一惩处了。但是,不知哪一天,突然来了几位文化学者,研究不同祖籍归属的不同心理基因,整理历史上的几次血泪冤仇,排查过去那些流氓和盗贼的祖籍归属,再由此分析出齐鲁文化、巴蜀文化和岭南文化的不同特质。照这样做下去,时间一长,这个社区还会太平吗?
请大家回想一下,这些年来,由于对地域文化的排他性研究,已经造成了一会儿看不起这个省、一会儿看不起那个省的一些悲剧,又造成了不少地方官员和方志学者把自己鼻子底下那块小地方不断夸张成全国第一、举世无双的闹剧。如果把这种文化思维模式扩大到世界,将会如何? |